我时常疑惑，为何“中国功夫”可以成为现当代中国人所魂牵梦萦的一个文化镜像，成为张扬国人生命力的一个象征图腾。国人内心深处对“侠”和“武”的尊崇，是否出于对呆板保守的儒家文明的一种反动？无论如何，一个饶有意味的现象是，中国功夫在银幕上的四位代表李小龙、成龙、李连杰、甄子丹却恰恰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武夫”：李小龙提倡“以武入哲”，其武术思想竟与中国道家思想有一脉相承之处；成龙的导演功力不可小视，《奇迹》中的长镜头放在文艺电影中也绝不逊色；李连杰近年信佛，言谈中常见机锋，也有一份异于常人的淡然心境；甄子丹武术风格刚猛，本人却是太极名家出身，又弹得一手好钢琴，其导演的《战狼传说》、《杀杀人跳跳舞》也可看见几分才气。

    第一个要聊的自然是李小龙。这是谈及中国电影所无法绕开的一个人物，他以四部半电影建立了自己武术之神的光辉形象，其影响力无远弗界，就连王小波和王朔二位文人的随笔里，也可以看得见此人在异国的熠熠生辉。李小龙的年代恰逢第三世界雄起，曾经被轻视的“劣等种族”们开始融入主流，小龙宗师恭逢其盛，成为以个人能力打拼天下征服美国强势霸权的一面旗帜。

    《猛龙过江》，结局处罗马竞技场上两个武术家之间的决斗，揭开的是功夫影史上最辉煌的一页：且不论李小龙的寸拳、“神出鬼没”的腿功和震撼人心的怪叫，单是两位高手间纯属于武术家的惺惺相惜，已经叫人心折。《精武门》，前所未有的民族精神的高扬，李小龙捏紧拳头时愤怒的呐喊，甚至飘扬过海征服了畏惧强者的日本，后来也被周星驰以解构的名义在喜剧片中予以一次次的致敬。李小龙的意义，早已超越了单纯的武术神话，而成为世界意义上对一种绝不屈服生活态度的象征。

    古龙说得好，美人迟暮和英雄末路，一向都是人世间最无可奈何的事情。小龙宗师的暴卒，固然让我们惋惜他失去了再造动作经典的机会，同时也让他得到了真正意义上的流芳百世。我们看不见李小龙满脸皱纹在银幕上打滚的情景，记住的永远是他颠峰时期痛揍敌人的影像。李小龙因为功夫、人格魅力、时代和早逝获得了永恒，他的灵魂不死，并通过周星驰、甄子丹这些FANS们继续在银幕上生存、传播、在观众心里生根。对于这位一代宗师，我们所能做的只能是默默的致敬，虽然这不是他所需要的。

    英雄已死，小丑登场。这是香港电影史家们论及成龙粉墨登场时经常提到的一句话。成龙、袁和平联手打造的两部动作喜剧《蛇行刁手》和《醉拳》，不仅让香港动作电影找到了与怒目圆睁的李小龙风格截然相反的“动作一哥”，还捧出了动作影史上可一不可再的两位武术指导大师。奇怪的是，在此之后，成龙和袁和平的名字再也没有在同一部影片中出现，真是应了“王不见王”这话。凭心而论，成龙这两部早期的电影（还可以加上后来的《龙少爷》与古装动作喜剧集大成之作《师弟出马》），用现代眼光来看，着实是有点落伍的，成龙本人为了走出李小龙阴影而刻意挤眉弄眼的搞笑本领，常常让人笑的尴尬。但成龙就是成龙，屹立动作影坛三十年不倒，人人见到都要喊一声大哥，靠的其实是与其他一众武夫天差地别的目光胸襟。古装动作喜剧回潮后，成龙开始向民初进军，《A计划》集中了七小福中最有出息的三兄弟，拍出了当时属于香港自己的“巨片”。《A计划》把动作、搞笑、剧情共冶一炉，就算用最挑剔的眼光看来，也可算是娱乐片中的极品。我曾看过李欧梵的随笔，把《A计划》列为他最喜欢的电影之一，倒也不觉得诧异。

    之后就是《警察故事》，第一次观看这部电影给我带来的是近乎震惊的体验，高潮一波接一波——特别是结尾百货商场一战，陈家驹以一敌百完全的疯狂式打斗，成为我心中独一无二的动作奇观。直到现在，我都认定这部电影是有史以来最杰出的动作电影（不是武侠，也不是功夫，是动作片）。后来成龙陆续拍了三部续集，虽然也精彩好看，但已是不复当年之勇了。

    从古装动作喜剧到民初直至当代除暴安良的警察形象，成龙式的动作风格逐渐定型：以寡敌众，创造出许多联招手法，不断探索极为真实凌厉的“摔跤”（被击倒）技巧；动作写实，快、准、猛，少用快格和慢境，近乎街头打斗；利用环境和道具，打不过就跑，将对手各个击破；适当引入幽默元素，在动作中体现智慧；拥有超强的抗击打能力，永远在最后一刻反败为胜痛击对手；当然还有最重要的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搏命奇观（通常以几个不同角度的慢镜头重复，但因用得恰到好处，不会给观众以出戏的感觉）。

    除了《A计划》系列和《警察故事》系列，成龙还拍摄了两部讲述“亚洲飞鹰”故事的探险动作片《龙兄虎弟》和《飞鹰计划》，这一系列的电影明显受到美国《印第安那·琼斯》系列的影响，却有着自己独特的趣味，都是剧情、动作、喜剧结合得天衣无缝的上上之作。成龙不惜成本远赴南斯拉夫和撒哈拉大沙漠取景，也给影片基调注入了浓浓的异国风情。这个系列是我最喜欢的成龙电影系列，事实上“亚洲飞鹰”很可能也是最适合成龙的角色，可惜电影只有两部。有趣的是，成龙这些拍摄于八十年代的作品，用今天的眼光看来也毫不过时——这说明了商业片做到极致，也许可以拥有比艺术片更长久的生命力。

    三个系列之外，成龙九十年代导演的《醉拳2》和《奇迹》也都是非常精彩的电影，前者结尾处成龙以醉拳和卢惠光战得昏天黑地，早已是动作影史上的经典；后者带点文艺色彩，以动作电影的外观包装了一个温情脉脉的故事，不得不佩服成龙的巧思。值得一提的是，成龙的电影中，我以为最精彩的全都是成龙自编自导自演的几部，后来和唐季礼等导演的合作，虽然掀起成龙晚期作品的一个高潮，但我倒觉得是开倒车的作品——须知道成龙的招牌就是电影结局处必上演一出拳打脚踢、真枪实料的生死大战，但在《红番区》、《超级警察》、《白金龙》、《一个好人》等片的结尾，我们看到的是成龙驾驶着喷气船或推土机放倒敌人，或是在火车上、水里先应付式的过上几招，直接转入好莱坞式的惊险爆破动作场景之中，这实在是让人失望的。当然，把这些电影放在动作片中考量，仍然是一流的，但与经典就有了距离。

    成龙到好莱坞之后，影响力进一步扩大，拍的电影却是江河日下，令人不忍目睹。04年，年过半百的成龙重新回归香港电影，推出的《新警察故事》剧情幼稚不堪，故事漏洞多至千疮百孔，但在动作上尚有可观之处，勉强算是成龙的一次回勇之作。大哥在影坛上打拼了三十年，还想着发挥余热，可惜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李连杰，内地走出来的五届全国武术全能冠军，八十年代以一部《少林寺》红遍大江南北，之后陷入低谷，九十年代初则凭借与徐克的合作东山再起，拍出的《黄飞鸿》、《黄飞鸿2之男儿当自强》、《精武英雄》、《黑侠》等都是动作影迷们津津乐道之作。

    李连杰是套路冠军出身，拳脚、兵器样样都来得，动作美感十足，举手投足间都有内在的韵律，加之面目清秀，英气勃勃，非常适合古装扮相——扮演中正平和的一代宗师黄飞鸿正是不二之选。《黄飞鸿》系列的动作虽嫌威亚吊得太多太夸张，但《黄飞鸿》中李连杰对任世官的两场打戏和《黄飞鸿2之男儿当自强》中与甄子丹的两场棍战，都是可圈可点的动作场面。之后与徐克、袁和平合作的《黑侠》，拍出了漫画原作中的末日情怀，李的动作飘逸、大开大阖、一击致命，和影片基调相得益彰。其他与元奎合作的几部作品如《中南海保镖》、《给爸爸的信》、《方世玉》等，在动作上也各有可观之处。

    最值得大书特书的无疑是《精武英雄》，此片可算是武术指导袁和平和李连杰的颠峰之作，每一场打戏都是千锤百炼，动作美感、力度、想象力兼而有之，最难得的是摆脱了李连杰练套路出身喜欢摆的花架子，借助飞扬的石灰粉和摄影技巧拍出了李连杰电影里难得一见的凌厉刚猛。袁和平本人设计随机应变式的“小动作”的灵感在此片中也得到了集中展现，如李连杰与钱小豪一战，李被钱的扫堂腿扫中，落地之前李利用身体去势一记重踢击败对手；又如与仓田宝昭的郊外大战，李被仓田宝昭抱住，上半身在对手双手控制之下，腿又被踢出，这时李一个顺势抬腿踢中对手头部，称得上行云流水（唯一的遗憾是这个动作比较难做，这里用了剪辑，很明显是两个动作叠加上去的）；最后与周比利的武馆决战，在一只腿被对手抓住的情况下，身体空中转体360度用另一只腿踢中对手；被周抓住身体欲施展致命的膝撞时，灵活把手钩住对手脖颈摔倒对手，都是动作设计者灵光一现的妙笔。

    李连杰作为动作演员，也有一些比较严重的不足：一是和李小龙、成龙、甄子丹不同，李连杰不会做武术指导，所有拍过的电影动作皆由袁和平、程小东、元奎等武指们设计，难逃“工具”之讥。二是钢丝吊得太多，人物动辄在空中飞来飞去，动作偏虚，缺乏实战感。像《精武英雄》这样写实动作的片子在李连杰电影里只是一个异数。看到对与李连杰合作过的电影人的采访，大多就李的功夫先说几句场面话，继而对李连杰做动作的“平衡感”赞不绝口，让人玩味。三是替身用得太多太滥，当我知道《黄飞鸿》结尾的竹梯大战和《黄飞鸿2之男儿当自强》中与甄子丹的棍战几乎都是由替身熊欣欣完成的事实后，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后来留心李连杰电影里难度高一点的动作，发现大都是从侧面或背面或远距离拍摄，或者是演员带上眼罩什么的遮挡物，总之是很难看清演员的面容，实在让人怀疑兼且气闷。最后，李连杰的演技不太过关，在打斗时总是面无表情地摆酷，让观众感觉他在格斗中没有投入感情——这是非常要命的一点，演员本人缺乏激情，观众自然也难以投入。

    最后一位可以摆上台面聊一聊的人物，自然是甄子丹。甄子丹可算是这几个动作演员中比较“另类”的一位，不客气的说，甄子丹拍的电影大部分是烂片（抛开动作不谈），演过不少反角配角，从来就没有大红大紫过，但也一直都有一批忠心耿耿的影迷。我最早注意到甄子丹，是看他自编自导的《战狼传说》，电影本身无多少可取之处，但几处动作场景场场精彩绝伦——树林里操起一把利刀，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刀即是我，我即是刀”从他嘴里说出来，还真不会让人觉得是在装酷；茅草屋里与七狼中的铁手决战，拳头对拳头，打斗风格之阳刚让人热血澎湃；最厉害的一场是结尾处在小树林里与狼牙手的对决，借助快速摄影把甄本人动感十足的现代搏击术体现的淋漓尽致，双手出拳如狂风暴雨，单腿前进另一腿从上下左右不断攻击对方，接着又是数个转身180度踢腿，怎一个酷字了得！此片称得上是终极格斗CULT片，论感官刺激和血腥程度，在我看过的动作片中不作第二部之想。

    甄子丹最为人熟知的作品，抛开不能展示他个人动作风格的《新龙门客栈》和《黄飞鸿2男儿当自强》不谈，无疑要属袁和平导演的《铁马骝》。此片中甄子丹与众和尚打斗时使出的凌空三腿和单腿着地另一条腿如装了弹簧般狂踢敌手的场景也成为不少动作影迷的心头所好。其实甄本人的动作风格糅合了各种流派的武术，风格近于百无禁忌的自由搏击，所以像《铁马骝》这样让演员穿上长衫马褂的古装电影倒是颇不适合甄子丹的现代风格。最能体现甄子丹身手的，还要回溯到九十年代初甄子丹与袁和平合作的两部时装动作片：《皇家师姐4直击证人》和《洗黑钱》。

    这两部电影里扮演甄子丹对手的两个洋鬼子Michael Woods和John Salvitti也都是身手不俗，还是甄子丹老妈的徒弟，估计平时就没少切磋过。《直击证人》结尾，甄子丹和Woods在天台的决斗，两个人放弃了所有花俏动作，怎么能放到对手怎么来，搏击风格随心所欲招招狠毒，让喜欢实战派的影迷大呼过瘾。《洗黑钱》的精彩程度更胜一筹，甄子丹和John Salvitti的刀战，写实到简直让观众担心演员会不会真的被砍伤。这里出现了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动作，甄子丹被逼到死角时，转身一个扫踢击退对手，随即用最快速度抽出被卡在铁丝网上的日本刀狠狠冲向对手——这是在成龙李连杰电影里不会出现的场面，成和李的风格偏向隐忍，不被人骑到头上是不会还手的，更不可能主动出击，而甄本人的动作风格和他的性格相仿，极为张扬主动，可能不太符合中国人传统的中庸审美观，但放到动作片里却拥有了奇特的魅力：你狠我比你更狠，你恶我比你更恶，以恶抗恶，以暴治暴。甄在电影里常常扮演性格火爆一语不合就拔拳相向的角色，和他本人的功夫风格倒是一路子。《洗黑钱》结局处和老对手Michael Woods的格斗，再次让人领略了甄远远胜过其他动作明星的腿功：甄的双手被对手铁链锁住，但甄利用双腿变幻莫测的跑位和出击，把Woods踢得晕头转向苦不堪言，银幕下的我自然也是看得眼花缭乱，恨不得也起身飞起两脚！

    甄子丹的动作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唯一的遗憾就是运气太差，他的电影里最精彩的四部《直击证人》、《洗黑钱》、《铁马骝》和《战狼传说》，都是小成本电影，剧情也大都俗不可耐，如果不是甄本人的功夫撑在那里，就都是不值一提的烂片。这再次证明了一件事——有的演员可以拯救一部电影，如动作片中的男星和三级片中的女星。甄子丹在他最有可能出精品的时期，与优秀的动作片导演如徐克等擦肩而过（仅有和徐克合作的两部电影还都是演反派），实在是一种浪费。今年甄出演了《七剑》，但这部电影在动作方面我没有太大的期待，我想看到的是徐克十年磨一剑的浪漫情怀。倒是与叶伟信合作的《杀破狼》很可以期待一番，甄子丹本人担任动作指导，应该可以看到久违的甄式风格。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多拍一部是一部。

    聊完这四个动作演员，心下不由得伤感，四人中除了李小龙已驾鹤西去，成龙年过半百，李连杰和甄子丹也都过了四十，但他们的身后，却还看不见一个有潜力接班的。这些演员在香港电影的黄金时期赢得了呼风唤雨的殊荣，但随着香港电影的没落，终究也只能沦为城头飘扬的一面旗帜。